《预审笔记》

《与贩毒者论灵魂》

 提审他的时候，

我的诗集被暴露了出来。

我不是故意的，

那一刻，仿佛有一种气息，

把我的诗集

拽出来。

或者说，提审他的时候，

我心里正想着那首，

我尚未完成的

诗歌。

我记得诗歌的第一句

是这样的：我的身体犹如一枚

腐烂的果子，

等待花开。

当我思索如何开始

对他的

审讯的时候，

这个贩毒的男人突然说：

“诗人警官，

你能用诗歌的语言，

描述我一下吗？”

我想了想，

笑了一下对他说：

“若身体是果子，灵魂便是花开。

没有谁的灵魂天生是

腐烂的。”

接下来，我的审讯

变得异常顺利。

我对这个贩毒男人的审讯，

仿佛是我的灵魂在与

我的灵魂

对话——

而此刻，外面的风景是：

春暖花开……

《一名杀死春天的自杀者》

他侧卧在水泥地上，神态安详。

如果不看他的身体，

谁也不会想到，

这就是用刀将自己的左手砍掉的那个男子。

春暖花开的季节，

他残忍地离开了世界。

他残忍地成为了一名杀死春天的

自杀者。

他对自己如此残忍、

他对正在萌芽的小草如此残忍。

莫不是他将自己当成了

草莽的如来？

莫不是他担心他的残缺惊扰了整个春天的

完整？

谁又是不残缺的呢？

无论是花好，还是月圆；

无论是一无所有的沮丧，还是春天春去，

此恨无穷。

我多么希望他没有死去呀！

我多么希望他

复活——

可是这一切都无法成为可能。

我还是希望他侧卧的

水泥地

不再那么冰冷吧！

因为我猜测，他选择这样一种方式死去，

一定是将死亡当成了他

从未有过的

故乡。

他抵达故乡的时候，春天——苏醒了……

他用抵达“故乡”的方式，

为春天创造着

挽歌。

他侧卧在水泥地上，神态安详。

而春天的乱，依然

蹒跚于

人间……

《凶杀现场》

 整个下午

这个男人都在陪伴着我

我被他折磨得一次又一次呕吐

我还是第一次见到

这么，惨烈的场面

我看到他

肾的一部分、肺的一部分

肝脏的一部分

头颅的一部分

甚至他

下身的一部分……

我清清楚楚地看到

他弱小的阴茎

凶残的坦露着

生前他一定是个

波涛汹涌的家伙

当几十刀深深地刺入他身体的时候

他一定也波涛汹涌过……

哦，他血液的

细胞一定波涛汹涌过

他骨头的细胞一定波涛汹涌过

他肌肉的细胞一定波涛汹涌过

他头发的细胞一定波涛汹涌过

嗨

这是怎么了

我突然又联想到那些为他而泣泪涟涟的他的亲人们

他们同样是

波涛汹涌的——

作为局外人的我，也是

波涛汹涌的

作为局外人的我跌倒在

他们的

波涛汹涌之间

 仿佛一浪又一浪啼哭的水，淹没了一团又一团嚎啕的火……

 《提审一名未成年的犯罪嫌疑人》

 在他面前，我无法看得

更高，或者更低。

他震撼了我，

他让我的思想由倾斜变成垂直。

当我让他称呼我为“阿姨”的时候，

他的双眸闪烁，仿佛抵达到了光的花蕾……

他就是一朵花儿啊！

他的色彩属于美，他的绽放

属于更美。

他对我说：“还差十天，

我就满十五岁了。”

他给我看了一张他童年时候的照片。

照片上面，除了他，

就是一只狗。他告诉我：

他没有妈妈，只有

爸爸——提起“妈妈”的时候，他看了看

坐在我身边的

他的父亲，然后把嘴

微微张开……

他的妈妈在哪儿呢？

他的妈妈是不是已经在这个世界消失？

这一次，我实在不忍心触碰

这个令他伤心的问题。

我果断地做出决定：

我要把这个问题留在下一次

提审他的时候。

下一次提审他的时候，他就能长得大一些了。

他长得大一些，

他就能变得坚强一些。

他变得坚强一些，我就能变得柔软一些……

此时此刻，我在内心祈求，我的举动，

千万不要刺痛他。

——忽然，他朝我笑了笑。他天真地对我说：

“阿姨，你真美！”

呵，仿佛正在被审讯的那个人是我。

而不是他。

莫非，他把我——当成了他的妈妈？

我恍惚了一下，很快就清醒了。

我只有女儿，没有儿子。

我迅速地结束了审讯，

站起身，抚摸了一下他滚烫的额头，然后平静地

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