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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萨日娜

2018-03-23 来源:

流泪的狐狸

 ……那条狐狸纵身一跳,便跳到了我面前。它蹲坐在后腿上尖锐地吠叫了几声。随着这几声吠叫,它的毛慢慢变红,最后浑身都变成了血红色,连那双眼睛都变成了血红血红的。它伸出一条火红的舌头,慢慢地逼近了我。我想逃,但是腿被它那鲜血淋淋的前掌压住了。那舌头越伸越长,一直伸到我的脸上……

“啊——啊——”我尖叫着猛地坐起来,也不知是什么力量让我这个半身瘫痪的人如此迅速地坐起来——又做噩梦了。我重新软软地倒在了炕上。浑身的力量被大量的汗水排挤得只剩下微弱的呼吸了。倒是心脏像一把铁榔头一样用力捶打着我那瘦弱的胸膛。妹妹阿茹娜在黑暗中惊恐地看着我,眼睛睁得像我们盛奶茶的小木碗。突然她亮开嗓子“哇——”地哭着,随手抱起枕头逃命似的跑进了西屋。西屋的灯开了,一阵断断续续的低语后灯又灭了。整个死寂黑暗的夜里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睁大着眼睛,看向黑乎乎的窗外。窗外风在虎虎地呼啸,不时卷起一把把沙土,扔在窗户上,像是一声声诡秘狰狞的狂笑。屋檐上的那只狐狸皮在我窗前摇动着,不停地摇动着,在这漆黑的夜里就那么来来回回地像个索命鬼一样摇动着。我盯着它看。看着看着我突然看见它浑身又变成了血红色。心里的铁榔头砸得更厉害。我只感到一阵阵凉意从脊梁骨里钻出来,一直钻进我的五脏六腑,颤动了我全部的神经。我赶紧把目光收回来,迅速地左右瞥了一下,屋角乌黑一片,似乎有什么东西躲在那里。我知道那黑暗里有一双眼睛,一双细长的、金黄的狐狸的眼睛。这双眼睛追随了我六年。自从我瘫痪以后,确切地说是从我瘫痪前的一个月来一直形影不离地跟着我。有时候追得紧,有时候追得松一些。

那是六年前的一个秋日。德力格尔阿哥望了一眼慢慢西沉的太阳,又看了看我。我很默契地吆喝着牛群赶往村里。在村口我们遇见了正打猎回来的阿爸。阿爸背着一条奄奄一息的狐狸(按照习俗,猎人猎杀细毛猎物后是要当场剥皮把肉献给各路神灵,只带回皮子的,阿爸作为多年的猎人不可能不知道这个道理)。那是自从我懂事以来阿爸猎回来的唯一一条有气息的猎物。那条狐狸在阿爸的驼背上微弱地呼吸着。它毛发橘红,在秋日的阳光下闪着红色的光芒。我看见它耷拉着头,舌头在嘴角边无力地垂着。就像回光返照一样,那条狐狸突然抬起头看了我一眼。我的全身颤栗了一下。那是什么样的一种眼神呢?充满了哀怨、充满了仇恨,又好像闪着一种快活、一种寄托……总之它那样紧紧地盯了我一眼后就死了。后来就是那双眼睛一直跟紧我。过了几天我突然生了一场大病,在炕上高烧了很多天后,我的意识醒来了,但是腿却瘫了。我认定是被阿爸扛着回来的那条狐狸坑害了,而且那个回光返照一样的眼神就一直追随着我……

刚刚在梦里,就是它在用血红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我将自己紧紧地裹住,开始低声哭起来。“德力格尔阿哥!德力格尔阿哥——”我呼唤着这个名字,试着想以此来驱赶我的恐惧。我拼命回想着我们小时候手牵着手一起到葫芦斯台淖尔那边去玩耍,一起放牛,一起吹蒲公英的花。一朵朵蒲公英的花儿轻轻地漂浮在晴朗的空气中。葫芦斯台淖尔上,水鸟在欢快地歌唱,那么自由自在、那么健康快乐……心慢慢地恢复了平静,但是泪水还是漫无边际地流着。也不知我哭了多久。当阿妈嘴里大喊着阿斯娜,匆忙又胆怯地掀开我被子时,我才揉着眼睛醒来。看到我睁开眼睛,阿妈似乎松了口气,眼神里焦急的神色被换成了一种浅浅的责备:“一个个都是我的大冤家,我上辈子不知道造了什么孽……”

太阳已经透过那条狐狸皮,跳到我的小窗前,照在了我瘫痪的身体上。我用手支撑着吃力地坐起来。已经有几只苍蝇围着我嗡嗡转了。阿茹娜躲在门后用一种鄙夷的目光看着我。显然昨晚的噩梦对她的影响不仅仅是恐惧。我挪动着身子移到窗前。

 窗户是我整个的世界。一眼望出去,眼前都是我所熟悉的寂寞的喧嚣。离我五十米的地方有棵老榆树。那是一棵百年老树。枝叶茂盛,树干粗壮,枝头间住满了欢乐的喜鹊。当德力格尔阿哥牵着那头花白色的拉梨的牛从田里回来的时候,我的世界就开始活跃起来。德力格尔阿哥首先把花牛拴在老榆树底下。那里有一小片草地。牛马上投入到嫩草中,而他则会拿出一支长笛开始吹起来,一遍又一遍。他的笛声总是充满了一种难言的悲凉,他是否知道倚在窗台上泪流满面的我?他是否感受到我这个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的滴血的心灵?等到天黑了,他就牵着那头花白牛,任由牛缓慢的步伐回家。他的家在老榆树的西南方,仅仅几百米。但那里是我世界之外的一个角落,是我可望而不可即的所在。所以当他的身影走进他屋里的那一刻我漫长的黑夜也就来临了。我就怀着一颗忐忑不安的心等待着黑夜,等待着又一场噩梦……

我是喜欢夏天的。夏天阿爸除了偶尔打打鱼几乎不打猎。夏天的葫芦斯台,天是蓝色的,那种清澈见底的蓝;水是绿色的,上面游着自由的水鸟。周围的芦苇是墨绿色的,像无数个性格腼腆的孩子互相低语相互拉扯。每一个夏天的黄昏我都能听到德力格尔阿哥的笛声。那笛声同村里的炊烟一起缓缓地随风飘荡。我在我的小窗户上静静地细细地享受着这美丽的季节,也一天一天地消耗着这些美。终于有一天我还是会迎来我最害怕的季节——秋末。一到秋末阿爸便开始无止境地杀狐狸。家里、院子里甚至整个葫芦斯台的上空似乎散发着一股狐狸的腥味。到晚上的时候,我总能感到千万条狐狸在夜空中狂吠。那样的夜里我总会一次次地被噩梦惊醒。对我来说秋末是希望远逝的季节。噩梦一天天地煎熬着我,当然也在煎熬着岁月。从噩梦中惊醒过来后我会想象德力格尔阿哥,即便见不到他我也会想象那一张如他的胸怀一样宽阔的脸,不是很大但是很有神的眼睛。小时候他看着我的眼神是淘气的,快乐的。后来他的眼神变得温柔、变得暧昧。那一年,突如其来的怪病掠走了我美丽的双腿,也夺走了我全部的快乐和憧憬。黛秦喇嘛说我的瘫痪是因为阿爸触怒了葫芦斯台淖尔的神灵,而且他认为狐狸就是葫芦斯台淖尔的神灵。阿爸没有认同也没有反对,咬紧牙一个劲儿地沉默。他只是更加疯狂地喝酒,更加疯狂地打狐狸。我认同黛秦喇嘛的话,我知道这是报应。当我挣扎着从身体和精神上的巨大疼痛里踉跄走过来的时候德力格尔阿哥的眼神变得暗淡变得绝望了,那眼神里盛满了怜悯和无奈。正是这个眼神在我滴血的心脏上钻了个洞。疼得我呼吸都困难。从那一刻起我就杜绝跟德力格尔阿哥说话。我想过死,但是他已经从那个洞里拴了绳子。那简直是地狱般的煎熬。我看着德力格尔阿哥一天天地沉默下去,一天天地消瘦下去,却仍不肯开口跟他说话,我怕前功尽弃。

 一阵风吹来,屋檐上挂着的狐狸皮开始随风飘动,在我的头顶上晃来晃去。我顺势打量起那条狐狸皮。这只狐狸皮不大,皮毛也不是村里的长辈们说的那种灰色,或者是金黄色,它的尾巴也没有什么白色的杂毛,可见这狐狸不是他们说的狐狸精,它只是一条普通的成年狐狸。狐狸的嘴巴张开着,张得很大,那里面全是干玉米杆。阿爸为了完好地保存狐狸皮,把干玉米杆从嘴巴那儿塞进了狐狸的皮子里,乍一看像是个活的狐狸在空中飞舞。然而,它的灵魂现在在哪儿呢?是不是漂浮在葫芦斯台淖尔的上空悲痛万分地看着自己的躯壳?是不是憎恨万分地瞄着我们家?有一天阿爸也会死去,我想他的灵魂一定是被打入万劫不复的地狱,承受万千折磨吧……

 黑色的猎犬闻着地面小跑着,直接跑到了我的窗前。它先向我摇摇尾巴,然后抬头看了一眼飞舞在风中的狐狸皮,汪汪地叫了两声。它显然是在炫耀它的本事和功劳。紧接着阿爸回来了。阿爸的驼背上背着一个猎袋,袋子的底子轻微地鼓起。阿爸走进屋里,缓缓地解开了猎袋,像个大功告成的魔术师一样从袋子里面掏出了一样东西伸给我看,那眼袋下垂的眼神似乎带着炫耀。那是一只野鸡,是公的,羽毛十分漂亮。但是已经浑身僵硬了,那美丽的色彩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不知在哪本书上看过,传说中的凤凰就是指的野鸡。我望着那只非常美丽却已僵硬了的野鸡,没有说话。阿爸像走猫步一样有节奏地走过来,坐在炕桌边,在火盆上热了一壶酒,开始贪婪地喝开了。

 连日来的噩梦让我整天精神恍惚,看什么都害怕,总感觉有什么东西在悄悄地跟着阿爸,窥视着我们家里的每一个人。我只希望秋天赶快结束,打狐狸的季节快些结束。然而潜意识里我所害怕和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那是一个天气灰暗的阴冷的日子,是阿爸出去打猎的第七天。那天阿茹娜一大早醒来就有点不对头。早饭也没有吃。阿妈在打谷场里忙着收荞麦。她要赶在第一场雪之前收完荞麦和谷子。阿茹娜无精打采、魂不守舍地待了半天,中午的时候她睡着了。下午两点的时候,她突然像狗一样叫着醒来了。我们以为她只是做了个梦,或者说她是在淘气,学狗叫。但是我们很快就发现她不正常。她四肢着地,像狗一样蹲着不停地叫,那叫声像狗,又像……狐狸?一股冰冷的激流立刻传遍了我的全身,使我浑身哆嗦。阿茹娜突然非常敏捷地跳上窗户扑向屋檐上的那条狐狸,开始长长地吠叫起来。那尖锐的叫声听着让人毛骨悚然。阿妈突然苍白着脸低低地说:“这孩子这是怎么了?狐媚附体了?”她转身大步跑出房间,向黛秦喇嘛家奔去。阿茹娜嘶叫了一会儿后用充满哀怨的目光盯着那只狐狸。我求阿茹娜下来,下来坐到我身边来,但是阿茹娜像个聋哑人一样对我的哀求置之不理。就在这时,出去打猎的阿爸背着猎枪,苍白着脸,空手回来了。这是阿爸第一次空手而归。显然阿爸受到的惊吓非同一般,他像醉汉一样步履踉跄地踏进了屋里,眼皮松弛的眼窝里眼珠子不停地转悠着。他忙着自言自语,竟然没有注意到蹲在窗台上的阿茹娜。

阿茹娜一看到阿爸就像看到了枪口一样畏缩着,全身缩成了一小团。但是眼睛里却盛满了抑制不住的仇恨。

“真是活见鬼了!我打了一辈子猎,可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的狐狸。我明明射中了它,可它居然蹲在后腿上向我狂吠。我连开了三枪,愣是没有打死它。不过我确定它受伤了,哼!自我打猎以来还没有什么猎物能从我的枪口下逃脱……不过狐狸向我狂吠不是什么好兆头……”阿爸断断续续地说着,还很不可思议地摇摇头。当阿爸的目光碰到阿茹娜的眼神的那一刹那阿爸的眼睛突然睁大了,手不由自主地摸到了枪杆。阿茹娜突然用尖尖的声音汪汪地叫起来。阿爸后退了一步,手颤抖着从肩上拿起猎枪。阿茹娜不停地狂吠,一边叫着一边沿着墙悻悻地爬动。阿爸非常坚定地端起了枪,用枪口直指着阿茹娜。

“阿爸,你要干什么?”我看看阿爸又看看阿茹娜声嘶力竭地喊。阿爸的手在抖动,剧烈地抖动,但是枪口还是随着阿茹娜的移动慢慢地追随着她。

“阿爸,不要!你要干什么呀?你要干什么?那是阿茹娜,那是你的女儿……”我用手用力拖着身子挪到炕沿上,苦苦哀求阿爸。突然阿爸的猎枪被重重地摔到了地上。阿妈回来了。她一个箭步走到阿茹娜面前,用身子护住我妹妹。阿妈看阿爸的眼睛在冒火。我从来没有见过阿妈如此凶猛和干脆的样子。她转身将阿茹娜紧紧地抱在怀里,回头用全身的力气从齿缝里迸出了几个字:“畜生,你就是个畜生!”

阿爸在原地踉跄了几下,最后颓废地一屁股坐到了炕沿上,用一双大巴掌掩着脸开始呜咽。他的头发都竖起来了。驼背随着呜咽上下起伏着。黛秦喇嘛看了看阿茹娜,眼里尽是无奈:“我走了这么多的地方,见过各种各样的人,但是像她这样的我还是头一次见到。”他慢慢地走近阿茹娜,仔细端详了一会儿,然后走出屋去。阿妈也跟着出去:“喇嘛大爷,阿茹娜……”

“狐媚附体了。”

阿妈的眼睛睁得很大,嘴里迸出了几个字:“都是这该死的造的孽呀……”

“这事儿说难也难,说简单也并不是那么复杂,问题是能不能说动他。”黛秦喇嘛低声说着,用下巴指了指阿爸。阿妈跟着黛秦喇嘛的下巴瞥了一眼阿爸,眼里尽是一种淡然的冷漠:“我自己做不到吗?”阿妈的意思很明显,她早已对阿爸失去了信赖。黛秦喇嘛带着她走了出去,至于说了什么我没有听清楚。

黛秦喇嘛走了。

那是一个漫长的夜。蜡烛在我们中间无声无息地燃烧着,一根接着一根。外面似乎下起了雨,淅淅沥沥淅淅沥沥地很是惆怅。我们一家人没有合眼。在西屋里,阿爸和阿妈展开了一场激烈的争论。最后的结论是什么我不知道。倒是后来的八十一天阿爸没有再出去打猎。阿妈在每一个光和影子纠结的黄昏,拎着一只只又肥又大的公鸡走向葫芦斯台淖尔。至于到了那儿阿妈是怎么处置那些鸡的,我不知道。只有那一只只公鸡惶恐无措的叫声久久地回荡在村子上空。阿爸闷在家里疯狂地喝酒,喝醉了就开始学着说乌力格尔的人说起乌力格尔。

起初的几天里阿茹娜见人就躲,还不时地发出惊悚的叫声,但是过了七天,她又变了。她一会儿倚在窗前倦容满面地打哈欠,一会儿又无精打采地躺在炕上,更多的时候是蜷着身子睡觉。等到了八十一天的时候阿茹娜已经恢复得跟正常人一样了。阿爸毕竟是我们的阿爸,尽管他打心眼里不拿狐狸当一回事儿,尽管他对黛秦喇嘛的说法有一千个不满,但为了阿茹娜,他还是忍住了。八十一天,他没有出去打猎,每到黄昏时分听到哪家的公鸡叽叽嘎嘎地叫,他就拿起前面的酒杯,猛地一仰而尽。这些天里阿茹娜的精神渐渐好了,但是阿爸却做出了很多足以让整个葫芦斯台人们震惊的事情。

 每天,我们一睁开眼睛就提心吊胆,不知下一秒阿爸又会闹出什么荒唐的惊天动地的事情。那时候,葫芦斯台村里的人们一看到阿爸跌跌撞撞地走在村中间就会互相说:酒桶来了,酒桶来了。

阿爸也会有清醒的日子,虽然少之又少。清醒的时候他狠命地抽烟,一个接着一个。躲在烟圈后面的他头发苍白,眉头紧蹙。他驼着背,一坐就是几个小时。清醒的时候他像个小偷一样躲避着我的视线,从来都不会瞅我一眼。

黛秦喇嘛每天来我们家两次。早上一次,晚上一次。他一来就围着我们家转三圈,嘴里还不停地念着什么。以前村里人都说黛秦喇嘛是个神人,他能通葫芦斯台的神灵。也许他是在跟那些神灵沟通呢吧。那天黛秦喇嘛来我们家。阿爸从烟圈后面迎接了他。黛秦喇嘛拿出烟袋和烟杆,在烟斗里装满了旱烟。他把烟嘴含在嘴里,语重心长地说:“我也不怕你多想,你也该给葫芦斯台的生灵留一些活口啊!好端端的一个生命……不过说来也奇怪,你说我们葫芦斯台这片土地上到底有多少狐狸呀?被你杀了这么些年,还没有灭绝。倒是你,过得幸福吗?你看阿斯娜现在瘫痪成这样,阿茹娜又……你不觉得这很奇怪吗?多好的两个孩子啊……”

“滚!你滚!”阿爸突然暴跳如雷,发疯了一样用食指指着黛秦喇嘛大声咆哮起来,眼睛里喷出一团团火焰。黛秦喇嘛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摇着头无奈地走了。

就在那天,邻家的阿丽玛嫂子突然气喘吁吁地跑进来,用手压着胸口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酒桶……噢,不,不,不是,阿哥,你快去看看吧!我们家肥猪疯了,可能是疯了,太可怕了……”正在喝酒的阿爸眼前一亮,立刻推掉酒杯,一把拿起猎枪就往外走。你们肯定没见过发疯的肥猪。那个肥猪非常恐怖,身体庞大的它动作一点也不笨拙,见什么咬什么,那眼睛像燃烧着火焰一般通红通红的。它冲过自家的篱笆院子,直接向阿爸冲过来。尽管喝了酒,但阿爸毕竟是一辈子跟野生动物打过交道的猎人。他很轻松地躲开了那头硕大的肥猪,跳到一边,迅速蹲下,端起枪瞄准它了。那只猪转过肥大的身子再一次向阿爸冲过来。“砰——”阿爸的手剧烈地抖动了一下。他面前腾起了一片尘土。肥猪倒下了,就在离阿爸只有一步远的地方,如果阿爸的动作不够灵敏,这会儿撞倒的就是阿爸。

“别说只是一只肥猪,就算是山上的老虎,我也不怕,只要有这把枪!”阿爸显得很神气。这时候站在院墙上的,躲在门缝内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纷纷跑出来,有的围着倒下的肥猪议论,有的围着扛枪的阿爸夸赞。阿爸的脸上闪着光,看起来比当时用拳头打死老虎的武松还神气。这时候阿丽玛嫂子突然大哭着跑到肥猪前:“我们葫芦斯台从来没有过猪发疯的事情,这到底是怎么了?我们既不杀生,也没有得罪葫芦斯台淖尔的神灵,为什么要我们遭报应……”阿爸的脸色立刻黯淡了,嘴角抽动了两下。他突然拨开人群疾步回到了屋里,坐在炕上又开始喝酒。

村里的这声枪响惊动了恰巧来嘎查检查工作的苏木领导,几天后苏木政府派了几个民兵,把村里人自制的猎枪、炸药等都给没收了。阿爸是不会甘心交出猎枪和炸药的,那几乎等于要了他的命。阿爸盘腿坐在小炕桌前,驼背把他的头顶到了桌子上。他用被酒浸泡了的舌头大声说着:

“凭什么?我的猎枪是我自制的,我既不打人,又不打家禽家畜,我就是打打狐狸,这有什么不行?哼!我就是跟狐狸较上劲了,如果你们的姑娘一个个被狐狸害得半死不活的,你们会怎么样?我打了一辈子猎,我就不交出猎枪,看你们能把我怎么样?”阿爸突然跳起来,从墙上拿下猎枪对准了那些人。一个领头模样的人使了使眼色,底下的几个民兵马上冲过来押住了阿妈和阿茹娜,还有一个甚至跳上炕来到了我的面前。阿爸的脸色变了,双手剧烈地颤抖着,连膝盖也像冻僵的羊羔一样无力地发抖着。他闭上了眼睛,慢慢地把猎枪呈上来后自己缓缓地跪倒在一边。终于,一滴沉重的泪水滴在阿爸的两膝之间。送走那些人后阿爸像被抽走了心脏一样颓废地坐在了冷冰冰硬邦邦的地上,开始嚎啕大哭起来。也许是从那一刻起我对阿爸有了一丝怜悯之心。

八十一天过去了,阿茹娜已经像一个正常的人一样跟孩子玩耍,跟阿妈撒娇了。阿茹娜好了,我们家的猎狗却莫名地失踪了。那是阿爸最爱的猎狗。它身材高大,步伐如风,是阿爸从小狗崽的时候就精心训练出来的。它跟阿茹娜同岁。我们家已经养了它十三年。我们都以为它已经死了。因为我们都知道好狗是不会死在自己家里的,它会选择远远地离开自己的家,去一个漫无人烟的地方。可是几天后村里突然疯传一种怪事儿:酒桶家的老黑猎狗跑到南村的一户人家,白天像人一样骑着驴到处走……听到这消息时阿爸目瞪口呆好,脸色变得无比苍白。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眯起眼睛,喃喃自语,突然显得很无助。

阿爸的性子变得很古怪,他不再吵闹、不再惹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了。呆在家里他就像闷在坟墓里一样,默不作声。这时候也早已不是打猎的季节。炸药没有了,他也无法炸开葫芦斯台淖尔的水捕捉里面的鱼了。他无精打采地闷了几天后从桑森房里找出了一捆细铁丝,拿回屋里开始琢磨起来。几分钟后他已经创造出了很多像问好一样的东西。阿爸拿着这些东西走出了房子,那时我发现阿爸的脸上出现了久违的那种闻到自由的光芒。我望着阿爸的背影:一顶毡帽戴在他的头上,使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还苍老,但是他的脚步很有力,也很急。他很快就消失在葫芦斯台稀疏的芦苇荡里。

阿爸的身影消失了,阿妈从打谷场里走进来。她一边拿走我身边的脏衣服,一边低声说:“德力格尔要结婚了。”心脏咯噔地颠了一下,颠得我全身的血液一下就凝固了。我用力瞪着阿妈,阿妈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我了解阿妈,她越是没有表情越是在压抑,用力压抑尽力伪装。我伸手从阿妈手里夺回了自己的脏衣服大声说我自己能洗。泪水一下就涌出了我的眼眶。阿妈先是吃了一惊,而后狠狠地瞪着我大声说:“瞧你那没出息的死样!阿妈能照顾你,咱不需要任何人的照顾。阿妈既然能生你那就肯定能照顾你。如果有一天阿妈要死了,我会带着你一起走!我绝不会扔下你一个人在这世界上为难和伤心。而且为了你我会活到一百岁,一定!你要相信阿妈!”阿妈重新拿走了我手里的脏衣服,像逃命一样快步走出了屋里。阿妈一向是坚强的,嘴硬的。我第一次从她嘴里听到这般温情的话,虽然她的眼神是严厉的。我想哭,眼泪已经涌到了我的眼眶里,但是我马上止住了。瘫痪了这么多年,这点本事我还是有的,不然这会儿我不仅腿瘫痪,眼睛也该瞎了。我吃力地挪到窗边开始望向德力格尔阿哥的家。他在打谷场里收荞麦。一铲子荞麦连叶带土一起被抛向空中,沉沉的荞麦很安分地落在德力格尔阿哥的面前,那些土和叶子却随着风向四处飘散。这种劳作没有间断,似乎也没有失去节奏。我是个多么多情的姑娘啊!我甚至自作多情地认为,那不间断的劳作是德力格尔阿哥为了减轻心中的痛苦。他是用劳动用疲惫来驱散心中的郁闷,因为他说过他会让我后悔。可是他的心里会有郁闷吗?会有痛苦吗?我就是这么天真,我就是不愿意去想那是因为德力格尔阿哥心里高兴,用这样的劳动来诠释着心中的喜悦。如果我是阿茹娜,我会飞快地跑过去,看看他脸上到底在写什么。

中午的时候阿爸回来了,是空手回来的。但是第二天阿爸用那些铁丝做的问号拎来了三只兔子。那些问号紧紧地勒着兔子的脖子。我想象着这三只兔子觅食,或者跟兄弟姐妹们嬉闹的时候不小心闯进了这个问号里面,然后是越勒越紧,一阵垂死挣扎、断气、僵硬……我转过头,不再看那些可怜的兔子,我真不喜欢自己是他的女儿。

德力格尔阿哥的婚礼是在寒冬腊月举行的。那是一个天色灰暗的早晨,空气里似乎也零零散散地飘着几朵孤独的雪花。德力格尔阿哥家来了很多客人。我是在新郎去接新娘的时候看到德力格尔阿哥的。他骑着一匹白马,走在人群的最前面。我们家是去新娘家的必经之路,所以我从窗户里偷看到了德力格尔阿哥。他端坐在马背上,那么英俊那么威武。在经过我家的时候他根本连看都没有看我们家一眼。他的马儿慢慢地走过了我的家。他骑在马背上,用力牵扯着那根从我心头上拴住的绳子,疼得我无法呼吸。阿茹娜看新娘去了,阿妈参加了他的婚礼,阿爸醉醺醺地躺在东屋的炕头上,不时传出呼呼的打鼾声。我从窗台上拿起夏天用来顶窗户的木头,勾住了放在炕头上的旱烟袋。以前看阿爸卷旱烟的时候没有觉得有多难,阿爸即便是在醉醺醺的时候也能轻松自如地卷起干净秀气的烟卷来,可是我弄了半天也没有卷出什么秀气来,不过反正能冒烟就可以,所以我就将就着把烟送到嘴角边,哆嗦着拿起火柴点着了烟。呛人的旱烟被猛地灌进肺里的那一刻我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我直流眼泪。突然门很急促地被撞开了,紧接着德力格尔阿哥像一阵旋风一样跑进来站到我面前。他的眼睛充满了血丝,脸消瘦了一大圈。是我的眼睛骗了我还是我的心情骗了我?刚刚看到他骑着马背上的时候感觉他很威武健壮,可是眼前的他明明很颓废很憔悴呀。我睁大眼睛,眼泪更加肆意地流着。慢慢地变成了哽咽。

“阿斯娜,嫁给我!”我屏住呼吸泪眼模糊地看着他,周围的一切在这一刻似乎都冻结了,或者说是被融化了。屋子里只剩下阿爸打鼾的声音。心里的那根绳勒得更紧了,勒得我只想窒息,从此窒息,带着这样的甜蜜和疼痛。德力格尔阿哥忽然一步向前抓住了我的手:“阿斯娜,相信我!即便你不能再走路了,但是你还能看着我,我们有那么多美好的回忆,足够让我们回忆到老,回忆到死……”我闭上了眼睛,沉醉促使我沉睡。但是理智很快就回来了,它强迫着我睁开眼睛,而当我睁开眼睛的时候我眼里有的只是冷漠。我用鼻子冷笑着说:“你以为我会稀罕吗?你如今已经是别人的新郎,为什么跑到这里来,是在向我炫耀你的幸福吗?你放心,我就算是死也不会嫁给你的。”“幸福,幸福?你以为我是幸福的吗?阿斯娜,阿斯娜——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你知道这些年我是怎么过来的吗?就是一个稻草人。我父母逼我,还有我弟弟特尼格尔,他也已经二十三岁了,我已经耽误他了,可你……你连一次机会都不给我。这么多年过去了,我默默地等着你。就算是石头也该化了,可是你……”“因为我根本就没有爱过你,从来都没有。以前我那么漂亮,整个葫芦斯台的人都知道,我对你好只是图个新鲜,我只是看村里那么多女孩围着你转,想证明自己的魅力罢了。我怎么会对你动真情呢?如今我瘫痪了,又怎么会去甘心受你的侮辱呢,我又不是没有父母……”“你在撒谎,纯粹是一派胡言,对不对?你是因为伤心才这样说说,只是想气气我,我知道。”“别天真了,我没有撒谎!你问问你现在的新娘就知道我说的是真是假了。当时我跟她打过赌,我说我只要手指一动就能搞定你。我真的做到了。她倒是真心喜欢你的。你每天像我的尾巴一样跟着我转的时候她还哭过不少回呢。”德力格尔阿哥额头上的青筋都暴出来了,喉结不停地上下滚动:“好!好!你有种!也许像他们说的那样,你就是狐狸精转世。即便瘫痪了,也能把我折磨得死去活来。算我没来过。算我看错了你!”他铁青着脸咬牙切齿地说完就跑出了屋里。也许外面在地震吧,我坐着的土炕也在震动。震得我头昏耳鸣,眼前冒出无数个金星。德力格尔阿哥领着他的新娘浩浩荡荡地经过了我们家。他没有回头,连斜视都没有。我望着他的背影,竭尽全力试图解开那根洞穿我心脏的细绳,越想解开越勒紧,疼得我眼泪直流。那个冬天格外地漫长。一场场大雪覆盖了葫芦斯台村,覆盖了我所有的视线。窗户已经被阿妈用塑料钉了一层又一层。阿妈在钉塑料的时候很艺术地给我留了一块玻璃。我时常把脸贴在那一块玻璃上。外面的世界不白不灰的,跟钉了塑料的窗户差不多。当然,我的视线里时而也会闯入一些其它颜色,那是德力格尔阿哥新媳妇的蓝色头巾。那条头巾飘动在德力格尔阿哥的屋里屋外,惹得我那赤裸的心跟着那条蓝色头巾在寒冷的雪地里到处流浪。我的德力格尔阿哥呢?也许他跟着青蛙一起冬眠了吧?整个大雪纷飞的冬季我都没有看到他。

村里的孩子们用他们稚嫩的笑声和单纯的思念请来了葫芦斯台村的春天。冬天终究过去了。门前的老榆树翻出了去年的旧绿袍穿上。而我突然在自己的烟圈后面看到了德力格尔阿哥的身影。他正朝我这个方向走来。我赶紧掐灭烟,打开窗户,用扇子扇出烟味,又从身旁拿起香水,在自己的周围喷了喷。等我做完这些的时候衣着鲜艳的德力格尔阿哥已经笑容满面地走进了我的屋子。我看见他用手推着一个亮光闪闪的轮椅。他说他用整个冬天的时间在城里打工给我买下了这个轮椅。他说即便自己不能在我身边照顾我,但是它可以帮我行动自如。我用鼻子哼了一声,算是回应。他这是在干什么呢?是给自己的内心找平衡吗?他是感觉对我有愧吗?但是一切都不重要了,我已经没有太多的力气跟他感动跟他疼痛跟他较劲跟他吵嘴了。一个漫长的冬天已经耗掉了我不少的能量,而且呛人的旱烟也似乎麻木了我的知觉。接下来的几天里德力格尔阿哥天天来我们家。他把我们家的院子铲平,又拉土,又铺砖,全部硬化,直到那个亮光闪闪的轮椅能够顺畅地通行。为此飘荡在整个冬天的那条蓝色的头巾消失了几天,不过没过几天她又回来了。是德力格尔阿哥接回来的。他说既然把人家娶进门了,就不能辜负她。说这些话的时候我似乎看到了他眼里的忧伤。我的心似乎又复活了,又开始隐隐作痛,不过那是短暂的疼痛,也许我该是跟这个世界做个了结的时候了。

葫芦斯台淖尔迎来了一年里最具生机的季节。十四岁的阿茹娜开始天天往葫芦斯台淖尔跑,那里是不是有一个俊俏的男孩等着她呢?是不是像当初的德力格尔阿哥在湖边静静地等着一个美丽健康的姑娘般等着她呢?

昨晚又做梦了,不过不是噩梦。紧紧追随了我八年的那双眼睛无比深情地盯着我。我紧跟着那双眼睛走出屋子,走出葫芦斯台村,走进了葫芦斯台淖尔边那茂密的墨绿的芦苇荡里。那里我看到了我阿爸。他站在微弱的绿光下,全身的血都被吸干了,只剩下干瘪又毫无生气的绿影……


  责任编辑:苏伦高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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