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松花江畔到西辽河岸

□宋晓阳

七月的风总是带着离别的味道，一纸毕业证宣告着大学四年的结束。松花江畔的暑气还没散尽，我坐上西行的火车，看着窗外的风景变换，吉林起伏的山峰渐渐退后，大片的玉米地铺展开来，接着就是低矮平缓的山丘。最终，天高云低，一片坦荡，列车播报——通辽到了。这片西辽河静静流过的土地，成了我的新坐标。

通辽五中，一个远近闻名的圣地。西大门庄重气派，透着股“方正”劲儿；几栋教学楼稳稳当当，散发着书卷气；拖着行李去公寓办理入住、报道、领教工卡。校园里全是陌生面孔，空气里混合着新装修材料的味道和一种属于全新起点的气息。我心里有点打鼓，这就是我职业生涯开始的地方了，一座被科尔沁草原气息环抱的城池。

我们这批新教师被安排在一起办公、学习，像一群刚入校的新生。培训节奏快得让人有点跟不上趟。最初的任务，就是老老实实坐在教室最后排当“影子学生”。

讲台上那些老教师，那份沉稳和条理，让人打心眼里佩服。他们的板书工整得像印出来的一般：左边是规规矩矩的化学方程式，右边是清清楚楚的推导步骤，逻辑严密，一目了然。学生们在座位上分组讨论，声音不大但十分专注，老师则在课桌间的过道里巡视，偶尔俯下身，压低声音点拨一两句。没有生硬的灌输，整个课堂像一台调试精良的设备，每个环节都很流畅地进行着。这和我自己当学生时，被动听讲、时常犯困的体验，完全不同。

真正的压力，是在轮到我准备第一次“过关课”时骤然降临的。坐在办公室里的小桌子前，摊开教案本，写了又划，划了再写，纸页被我揉搓得起了毛边。抬头望向窗外，通辽的天空开阔得很，大朵大朵的白云不紧不慢地飘着，看着它们，心里的焦躁似乎能沉淀下去一点。

试讲那天终于来了。站在讲台上，下面坐着几位不太熟悉的领导和老教师。他们的眼神很平静，但我却感到一种沉甸甸的分量。教室里安静得过分，只有我自己的声音在回响。讲到关键处的一个知识点时，大脑毫无征兆地“嗡”一声，瞬间一片空白！之前反复琢磨的语句、精心设计的环节，如同被黑板擦猛地抹去，消失得无影无踪。我僵在那里，空气仿佛凝固了，脸上火烧火燎，巨大的尴尬几乎要把我吞噬。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我像被无形的钉子钉在了讲台上，动弹不得。

就在我几乎要被这空白压垮的关口，评委席的一位老教师抬起眼帘。那双眼没有评判，只有沉静的鼓励与期待，像一根及时的绳索，把我从深渊拽出。我深吸一口气，顺着这个思路硬着头皮往下讲。后面虽然讲得磕磕绊绊，但总算是把课完整地呈现了出来。

真正让我觉得开窍、收获满满的，是课后的点评环节。几位老教师围坐在一起，话语直截了当，句句都点在要害上。“让学生参与讨论的点子不错，但问题设计得太笼统，缺乏层次。基础薄弱的学生可能找不到切入点，无从下手。思维引导要像爬坡一样，得把台阶搭得具体、稳固。”另一位老师则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个细节：“板书推导时，步骤与步骤之间的连接箭头要更醒目、更规范。板书是视觉引导的关键，学生扫一眼，关键逻辑的走向就得一目了然。”我低头飞快地记录着，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心里涌动着感激，更多的是由衷的叹服。原来一堂好课的功夫，真真切切地藏在这些看似细微的地方。原来三尺讲台想要站稳，需要这些沉甸甸的经验作为最坚实的基石。

我们几个新老师同在一个办公室，常常各自对着摊开的教案本埋头苦干，办公室里只有书页翻动的沙沙声作伴，灯光常常亮到很晚。没有豪言壮语，也没有人刻意强调什么，但那份对讲台的敬畏之心和对学生沉甸甸的责任感，仿佛已经融入了这里的空气，成了再自然不过的呼吸。这种无声的氛围，本身就是一种强大的力量，无形地督促着你，不敢有丝毫懈怠。

有一天在办公室，一位本地同事看我总在食堂解决午饭，就递给我一块自家做的奶豆腐：“尝尝看，我们这儿的味道。”那奶味浓得发稠，带着一种发酵后产生的微酸，是一种带着土地气息的、完全陌生的味觉体验。我小口小口地吃着，心里像被什么轻轻的拨了一下。这陌生的食物味道，连同办公室里大家偶尔互相分享点小零食、简单交流几句备课中遇到“卡脖子”难题的日常，像一股细细的暖流，不知不觉间就冲淡了刚来时的生涩与疏离。它让我隐隐觉得，要在一个新的地方真正扎下根来，或许正是从接纳这些日常的、微小的细节开始的。

夜深了，备完最后一页课的教案，合上写得密密麻麻的本子，长长舒出一口气，揉了揉酸涩的眼睛和僵硬的脖颈。窗外，通辽的灯火疏疏落落地亮着，没有大都市那种令人目眩的辉煌，却自有一种安静踏实的暖意。夜风从窗缝里悄悄钻进来，带着白日阳光晒过的余温，还有一丝干燥的草叶清气。这风，想必也曾掠过千里之外松花江畔那些沉甸甸的稻穗吧？此刻它拂过面颊，让我觉得故乡的气息并未走远，只是换了一种沉默的方式，在这片异乡的夜空下悄悄地陪着我。翻开教案本的首页，那张从老家带来的、小小的吉林风景明信片，在台灯柔和的光晕里静静躺着。

这一刻，松花江畔湿润的水汽和西辽河岸干爽的风，就在这方寸纸页上无声地交汇融合。我知道，自己正在慢慢适应这片新的土地，而那个承载着责任与期待的讲台就在不远的前方，等着我一步一步走上去，站稳，去倾听那属于自己，也属于这片大地的，新的马蹄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