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曲彩绘时间

□高坚

库伦旗象教寺的南门在暮色中，缓缓关上。

叮叮当当，叮叮当当……叮当，叮当……穿过古柏树和古梨树的风，摇动松木门上镶嵌的铜门环有节奏地敲响。松木门把尘世的喧嚣关在寺门外，象教寺彩绘画师的故事也流浪在寺门外，横亘在玉柱堂和南门之间的影壁墙，挡住了穿门而过的风和尘世的喧嚣，这样的片段如果没有人书写渐渐就散佚了，没人书写也好，就像一本书，风每天都翻阅一遍，在寂静的时光里合上。

三百多年来每一个夜晚玉柱堂的风都自己讲述，有关画师和玉柱堂戏曲彩绘的故事：一辆嘎吱嘎吱作响的勒勒车上，载着一位从关内来的寺院画师。驾车人是一位体格健壮的蒙古族汉子，腰挎蒙古弯刀，当时胡子响马猖獗，为保护关内请来的画师，驾车人必须挑选精壮的汉子。驾车人腰间还别着一个牛皮囊酒壶，烈性酒的香味飘散在塞外的朔风里。他们把沉重的颜料箱装上车，甩响皮鞭，吆喝一声，马儿得得的蹄声回响在驿道上。星星隐匿，天空漆黑一片，乌云把风压得很低，空间里只有一辆勒勒车，载着画师和驾车的蒙古汉子，蒙古汉子不会说汉语，画师不会说蒙古语，漫漫旅途，两个人四目相对，默默无语。蒙古汉子摘下牛皮酒壶，大口大口地喝着烈酒，打发这清寂难捱的时光。顺便把酒壶递给画师，画师没有过多的推让，学样儿一小口一小口喝起来，蒙古汉子摸出事先烤熟的牛肉干塞给画师。几口酒下肚后，蒙古汉子唱起了蒙古长调，驿道上的朔风伴奏着，不胜酒力的画师也醉了，他第一次听蒙古族长调，他被这悠扬深沉的长调感动，也哼唱起了他所听过的京剧、秦腔、河北梆子……后来的故事玉柱堂的风简略了。

冥冥之中，在岁月尘烟中湮灭的画师把自己的思想，一笔一画地留在玉柱堂的四十幅戏曲彩绘上。三百多年了，时间更替，人流匆匆，没有人注意这精美绝伦的艺术珍宝，风雨的冲刷中，画师在等，戏曲彩绘也在等。直到有一天，通辽市著名学者王玉涛先生偶然来三大寺参观，他走进象教寺时，不经意间抬头，发现玉柱堂门楣上各色人物形象逼真、活灵活现的彩绘。王老先生是造诣深厚的民俗学者，他惊喜于三百多年了，库伦旗象教寺还深藏着由戏曲和绘画相结合的艺术瑰宝。三百多年，象教寺的四十幅戏曲彩绘像找到了爹娘的孩子，王玉涛先生一一给他们指认出身，认祖归宗。回到通辽后，王玉涛先生经过多方查证相关资料，写出了专著《库伦旗象教寺玉柱堂戏曲彩绘》。我有一次去通辽参加文学活动，王玉涛先生赠我一本，我如获至宝，回家后，翻阅无数遍，受益匪浅。我按照书里丰富生动的书写，一次次走进象教寺玉柱堂，一个人安静地凝望这四十幅戏曲彩绘，一个人随象教寺玉柱堂前的古柏和古梨树一起，做一个忠实的戏曲票友。

象教寺玉柱堂五间门楣上是一个大舞台，五间房的门楣上八幅彩绘，每间房的门楣上是八出戏，合起来就是四十出戏。四十出戏轮番上演，观众是寺院里的几棵古树，三百多年了，几棵古树依然做着忠实的观众。

月挂中天时，菩提树洁白中透着粉红的花挂满树枝，一朵一朵的菩提花簇拥着。梨花绽放时和菩提花一样，它的花蕊是淡黄色的，花朵呈分散状。菩提花和梨花互相争奇斗艳又交相辉映，花朵和花香混合在一起，蜂蝶翩翩飞舞，像舞台下万千的粉丝。这时京剧《貂蝉拜月》《马超战渭水》《凤仪亭》《定军山》《失街亭》《借东风》《斩马谡》《战长沙》《巴州》《战北原》《天水关》《白逼宫》《陈公放曹》《舌战群儒》《击鼓骂曹》，陕西梆子和晋剧《赐环》依次登场，乐队班子隐于门楣的阴影里，胡琴、京胡、三弦、月琴、笛子、唢呐、云锣等乐器，随着文戏和武戏的变换而变换组合，唱、念、做、打样样精通，生、旦、净、末、丑各种行当一一细记。月光就是灯光，最大的票友和戏迷就是嫦娥了，自己观赏自己为主角的戏份，几百年了，有多少个月圆之夜，就有多少次感想，夜风一次也没有透露过。

秋雨淅淅沥沥下起来了，鸟雀归巢，象教寺里平时在夜里咕咕噪鸣的野鸽子，四散而去，无影无踪，它们也去避雨了。这时最适合隋唐故事上演：《宫门挂玉带》《沙陀国》《踩楼婚配》《击掌》《探窑》《王三姐写书》《鸿雁捎书》《赶三关》《登殿》，雨中忠实的听众依然是寺院里的几棵古树，菩提花早已飘落，秋雨淋湿的树干，像品尝一杯香茗似的，精神百倍，枝杈之间交头接耳，品评故事的来龙去脉及演员闪转腾挪的功力。古梨树上结的香水梨由青变黄，它们是幸运的，它们是伴着戏曲长大的。象教寺是戏曲学校，那些雨后的游客也是幸运的，当他们摘一个香水梨品尝时，也把象教寺的戏曲浸润进身体里。

冬雪簌簌飘落，人迹罕至，适合清唱一曲，雪花也要学习戏曲课，雪花落在曾经铺满青苔的青石地上，装饰着单调的舞台，雪花又缀满几棵古树的枝杈间，这样舞台就精彩了起来，接下来《王三公子·审录》《马鞍山》《反燕南》《杀府》《昭关》《打金枝》《收高士稷》《打龙袍》《琵琶词》《铡美》《高平关》《演火棍》《双打店》《五花洞》《赵州桥》等剧目再纷纷上演。裹挟着雪花的风，虽然凛冽刺骨，但几棵古柏树和古梨树几百年了，它们依然站在台下，做着忠实的票友，评品着戏曲彩绘里每个人物历史中的真实性，欣赏着每一段唱腔的抑扬顿挫，学习每一回闪转腾挪的力道……

在库伦旗象教寺做一个画师真好，虽然玉柱堂戏曲彩绘上没有署名，但作品流传就有了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