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越血缘的父爱（报告文学）

晚秋的午后，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68岁的包大喜，在场院里码了几十捆晒干的羊草，感觉有些乏累。刚回到屋内歇息时，儿子扎力根白尔打来视频电话，疼爱地叮嘱：“阿爸，最近身体咋样啊，千万别累着，按时吃药……”包大喜疲惫顿消，开心地笑起来：“没事儿，儿子在外要好好工作！”

放下电话，包大喜习惯性地翻看起相册，一张老照片，让他目光停留了下来。照片里，年轻的妻子舒心浅笑，六个孩子亲昵地依偎在父母身侧。这张温馨的全家福定格的不仅是某个瞬间，更是一段被时光珍藏的、超越血缘的深情岁月。

忙忙碌碌，是包大喜每天生活的日常

这位年近古稀的蒙古族汉子，用布满皱纹的手掌摩挲着照片，记忆的闸门也轰然开启……

木门吱呀声中，包大喜坚定的声音穿透风雪，“走，跟阿爸回家！”一句话，不仅托起了毫无血缘四个孤独孩子的人生，更在苍茫草原上，书写了一段关于爱与责任的生命史诗。

两个孤儿的命运转折

爱自己的孩子是人，爱别人的孩子是神。

——科尔沁谚语

科尔沁草原的冬天，寒风像刀子一样刮过通辽市科左中旗花胡硕苏木北骆驼场嘎查。2004年的深冬，嘎查里一对夫妇相继病逝，留下两个男孩——12岁的达胡白尔和8岁的扎力根白尔。父母走后，亲戚们避之不及，兄弟俩蜷缩在漏风的土坯房里，被褥发硬，灶台冷得结了一层霜。夜里，狂风拍打着摇摇欲坠的木窗，弟弟吓得钻到哥哥怀里，小声啜泣：“哥，我梦见额吉了……”哥哥搂紧他，喉咙发紧，一串串眼泪无声地滚落下来。

当负责看管嘎查办公室的包大喜偶然踏进这间屋子时，看到灶台边堆着邻居送来的半碗冷粥，脏兮兮的碗和筷放在旁边，炕下是垃圾，两个孩子缩在炕的一角……屋子冷得让人打哆嗦。他一脚迈到炕上，粗糙的大手捧住了弟弟冻得通红的脸颊，心，被揪住了一样疼。从那以后，包大喜成了兄弟俩最常看见的身影。他扛来新打的柴草，把炉子烧得旺旺的；带来热腾腾的奶茶，看着两个孩子香甜地喝下去，才露出放心的笑容；他会在雪夜里把两个孩子搂在怀里，轻声说：“孩子别怕，有我在。”

当嘎查达（村委会主任）叹着气告诉他，兄弟俩的亲属都不愿收养时，包大喜沉默了很久，走出屋，在两个孩子家的墙外站了很久。那一夜，包大喜蹲在灶屋门口将旱烟狠狠地摁进烟锅里，一口接一口喷着烟雾，烟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就像他心里的挣扎，也映着妻子因担忧而紧锁的双眉。“家里五口人，就靠几亩薄田、几十亩草场……”妻子话音未落，他掐灭烟头：“两双筷子的事，咱咬咬牙养吧！”善良的妻子理解丈夫的心，难归难，没有过不了的火焰山，便也点头应下了这件事。

次日，牛车载着兄弟俩碾过积雪，有人摇头：“自家都揭不开锅，还捡别人家的牛粪蛋子？实在是卖布又卖盐——多管闲（咸）事。”包大喜只是憨笑，把手里的一块热乎饼子掰成两半分给两个孩子。可不是闲的？女儿已经出嫁，儿子在外打工贴补家计，一家人的生活刚要透亮，这又拉回来两个半大小子，吃啥喝啥？当流言如蝗虫过境，包大喜当它是春蚕食桑；当冷眼似寒潮来袭，包大喜当它是玉壶冰心。他安慰妻子，生活如草原上的河流，人生像我们熬煮的奶茶。会有人说你好，也会有人说你不好，但只要我们做人做事问心无愧，就不必执着于他人的评判。

随后，他马不停蹄地跑前跑后联系学校，为兄弟俩办理入学手续，鼓励孩子们要念书、识字、明理，只有挺起腰板、亮堂堂地做人做事，才能像草原上的蒙古马驰骋千里。

四份生命的托付

暴风雪吹不倒昆仑山，困难吓不到英雄汉。

——科尔沁谚语

时隔一年，命运再度叩门，将一对残疾兄妹推到了包大喜面前。13岁的哥哥是聋哑人、10岁的妹妹不但聋哑且天生瘫痪。父母去世后，兄妹无人照料。嘎查达无奈之下又想到了包大喜，想将孩子托付给他。善良的包大喜没有犹豫，他跟着嘎查达来到了兄妹俩的家，站在那间昏暗的屋子里，看着炕上瘦小的女孩和角落里沉默的男孩，心里像压了一块石头。他轻轻握住女孩的手，女孩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她紧紧攥住了包大喜，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善良的心灵，容纳着所有的爱。善良如春风，无声却能让荒漠开花。

贤良的妻子在家中又默默添了两只粗瓷碗，从此孩子们有了避风港。四个从破碎家庭里挣扎出来的孤儿，先后来到了包大喜的家，小小的土房虽然拥挤，却时常传出孩子们开心的笑声。每到换季的时候，包大喜总会凑钱到十几里外的集市上买回新衣服，给四个孩子换上，从不让孩子受到半点委屈。夫妻二人用脊梁撑起了超越血缘的生命之重，成了四个孤儿共同的阿爸、额吉。

四个孩子一开始到这个家，总是怯生生的，很自卑。包大喜看在心里，急在心上，他的汉语并不流利，他就用手语笔划着，教导孩子：仰望苍天时，什么都比你高，你会自卑；俯视苍茫草原时，什么都比你低，你会自负；只有放宽视野，把天空和草原尽收眼底，才能在苍穹草原之间找到自己的位置。一定要相信自己！

他与四个孩子同吃同住，视同己出。血缘重要吗？重要。但更重要的是责任和感情。他不是四个孩子的生物学父亲，但他是四个孩子心里最依赖的阿爸。这个家，不管外人怎么说，只要他们在一起，就是完整的。

温情陪伴的相守

毡房虽小暖人心，牛羊不多情更真。

——科尔沁谚语

包大喜的家庭并不富裕，当时70多岁的老母亲患有心脏病需要赡养，妻子身体不好无力劳作，全家人的经济来源无外乎就是几亩口粮地、两头牛和十几只羊，收入微薄。收养四个孤儿后，一大家子的花销远远超出了包大喜的预估，家庭经济很快陷入困境。赶上最难的时候，经常吃了上顿愁下顿，那时的包大喜真是饭桌上的抹布——尝尽了酸甜苦辣。

家里的粮食总是不够吃。妻子把玉米面掺着野菜蒸成窝头，孩子们却吃得津津有味。有一年过年，家里实在买不起肉，包大喜蹲在灶台前发愁。妻子默默地从柜子里翻出一小块腊肉，切成细丝，拌进白菜馅里。那顿素饺子，孩子们吃得格外香，扎力根白尔还天真地问：“阿爸，今年的饺子怎么这么好吃？”包大喜鼻子一酸，揉了揉他的脑袋，笑着说：“因为咱家的饺子，包的是福气。”一席家宴，是相聚、是美满，更是温情。“亲人”相聚，是爱的碰撞，是恩的回应，是内心深处最渴望的幸福时光。家是一份深情，是一份拥有，真挚的情感之间，融合着无私的爱。

为了让羊多吃几口草，多产几斤奶，包大喜这位车轴汉子常常天不亮就出门，赶着羊群去更远的草场，长年累月下来，落下一身的毛病。有些亲属看到他家的日子过得艰难，都挺心疼他，劝他别逞强了，这么重的担子挑起来，纯是自己“找罪受”，属于“强出头”，实在不行把这几个孩子送去福利院。可包大喜实在是舍不得，再苦再难，他宁肯自己勒紧肚皮，也要让孩子们先吃饱穿暖。他动情地说：“第一次看到孩子们的可怜样儿，我就哭了，养一个也是养，多养几个也是养，日子紧点就想为娃儿搭个家。”

春天，他做风筝让孩子们快乐放飞；夏日，他下河捉鱼，给孩子们改善生活；秋日，漫山遍野的野果，是他采给孩子们最好的美食；冬日，他给孩子们做冰车、糊灯笼，想着法让孩子们开怀一笑……

四个孤儿是不幸的，但他们又是何其幸运与幸福，遇到了阿爸包大喜。因为这份遇见，他们感受到了这世上最温暖、最无私的爱，虽然清贫却快乐地生活在一起。这是多么美好的缘分！

穿透阴霾的微光

骏马面前没有跳不过的壕沟，利矛面前没有戳不穿的顽石。

——科尔沁谚语

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2005年，收养那对聋哑兄妹不久，带给孩子们温暖的额吉——包大喜的妻子因病不幸过世。弥留之际，她望着一直守在床边、因操劳过度而日渐消瘦的丈夫，想着六个儿女，心有诸多不舍，反复叮嘱包大喜，一定要爱惜身体，把日子撑下去……包大喜泪如雨下，哽咽着说不出来一句完整话，他郑重地点了点头，忍痛送别辛苦了大半辈子的爱人。

包大喜倔强地想：再痛，也得撑着，再累，也得扛着。因为，眼泪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抱怨只会令自己更狼狈，低头只会令自己更卑微，而且还会成为别人茶余饭后的笑柄。只有凭借自己的力量，去努力争取，才有可能改变自己的未来。

妻子走后，包大喜既当爹又当妈，家里上有老、下有小，屋里屋外所有事情都靠他一个人张罗。他就像是一根被拧足了劲儿的高压发条，每天进进出出不停忙碌着，拼命撑着这个风雨飘摇的小家。

四个没娘孩儿中，最让包大喜疼惜的就是那个先天瘫痪的女儿，小姑娘自打生下来就只能每天孤零零地卧在炕席上，不能像正常孩子一样玩耍嬉闹。包大喜精心护理着这个可怜的“小女儿”，每天定时定点地喂饭、翻身、清理排泄物，一遍遍换洗衣服及被褥，整整四年，这个瘫痪的小丫头没起过褥疮……直到2010年，小姑娘因身体先天发育不足，多次治疗后仍无逆转，多种病症并发离世。

临终前，女孩虚弱地笑着，努力抬起手，摸了摸包大喜布满胡茬的脸，眼泪顺着眼角滑落。这个孩子心里有千言万语，却无法表达。包大喜紧紧攥住她的手，喉咙里滚出一声压抑的呜咽。

养女去世后，兄妹俩的亲戚把哥哥也接回老家抚养。包大喜的家一下子静了下来，缺了妻子、少了两个孩子，他时常觉得落寞凄凉，做什么事情都打不起精神头儿。年迈的母亲不忍儿子孤苦失意，做主说媒将同村女子二雅介绍给包大喜。二雅也是个心地善良的人，她非但没嫌弃包大喜家孩子多、拖累多，反而敬佩他的人品，觉得他重情义，值得托付。经过一段时间相处后，两人携手重新组建了家庭，共同担负起了赡养母亲和抚养孩子的重任。

当包大喜满怀欢喜期待幸福重启的时候，现实却又给他致命一击。2013年，收养的大儿子达胡白尔在课堂突发咳血，诊断书上的“肺结核”让包大喜翻出压在箱底的存折——那是给亲生儿子攒的彩礼钱。手术室外，他啃着冷硬的馒头，一直焦急地盼着，直到医生点头才瘫坐在长椅上。

万万没想到，三年后，亲生儿子竟不幸遭遇车祸！噩耗传来，包大喜懵了。他这一世，把一颗心掰成了好几份儿，最亏欠的就是亲生儿子。包大喜心里憋屈，说了解决不了问题，不说也罢！那一天，他支开所有人，只身来到儿子坟前，把一壶草原烈酒洒进黄土，拍打坟头大哭一场，满脸纵横男儿泪，口中不断悲情呢喃：“阿爸对不住你……”不知过了多久，太阳快下山了，包大喜又坚定地站起来，拍拍身上的草屑和黄土，大步流星向家走去。心可以碎，脚不能停，在崩溃中继续前行，这才是一个成年人的素养。

强大的人，不是能征服什么，而是能承受什么。真正的强者，不是没有眼泪，而是含着眼泪依然在奔跑，把困苦化为前行的动力。

岁月悠悠，他且将苦难酿成酒，饮尽生活的酸甜苦辣，命运的连环重击并没有停歇。2016年，扎力根白尔确诊先天性心脏病。在红十字会的帮助下，包大喜揣着借来的几万块钱，带着孩子挤上了开往北京的绿皮火车。扎力根白尔在颠簸中攥紧养父开裂的手掌。“阿爸，要是我死了……”少年一张一合的嘴，突然被包大喜那只黑黢黢的大手捂住。那时的少年还不懂得：草原上的雏鹰折了翅，老鹰会驮着它飞过阴山。

入院会诊后，因病情严重，两次支架手术均宣告失败。包大喜每天愁得连饭都吃不下去，默默地蜷缩在医院走廊。即便是这样，他还是握着扎力根白尔的手，殷切地鼓励着：不管发生什么事，都要对自己说“不要紧”；无论困难多大，都要对自己说“会过去的”。

命运藏着无数反转剧本，看似不可能的逆袭，往往在坚持中悄然改写，区别在于信心的亮度。医护人员体谅他的不易，调整了治疗方案，在征得包大喜的同意后，对扎力根白尔进行了心脏闭合大手术，尽全力为他博取一线生机。上天垂怜，第三次手术总算是成功了，包大喜红了眼眶，站在手术室门口向救命恩人们深深地鞠了一躬。术后两个月，他喂饭喂水、洗洗涮涮，打着地铺日夜守在病房，医院走廊外的光将他的影子静静拉长，床上的扎力根白尔眼含泪花儿……

善良是一种无形的力量，它能够穿透人心，温暖彼此。在这个纷繁复杂的世界中，善良似乎是一种稀缺的品质。然而，正是这种品质，能够改变我们周围的环境，影响我们的生活，甚至塑造一个更加美好的社会。

生生不息的信仰

浪再大挡不住鱼穿水，山再高遮不住太阳红。

——科尔沁谚语

关关难过关关过，前路漫漫亦灿灿。似乎是转眼间，包大喜的孩子们都长大了，达胡白尔在山东务工，扎力根白尔也已经29岁了，在巴彦淖尔市开铲车。近期，扎力根白尔正计划着买房，打算把包大喜夫妇接过去一起住。他说：“如果没有父亲，自己不知道能否长大成人，父亲即使再辛苦也对我们不离不弃，这份亲情已超越了血缘。现在我们长大了，一定会好好照顾父亲，以后如果自己有能力，也会帮助更多有困难的人。”善举可以点亮他人的人生，也可以温暖自己的心房。善良的力量像阳光一样，可以穿透黑暗，照亮整个世界。

忙碌了半辈子，孩子们都有了着落，本以为可以享受生活的时候，2023年，包大喜却病倒了，被确诊食道癌。手术花掉他所有积蓄，还借了一部分钱。天地无情，却总护佑本性仁厚之人。经过手术和两年的中医治疗，现在病情稳定且好转。“身体会慢慢康复，只要孩子们平安健康，我所付出的一切，就都值得。”虽身患疾病，他乐观依旧。包大喜平和地接纳，不屈地奋斗，坚定地前行，如一泓清泉，静水流深，看似力量并不汹涌澎湃，却能磋磨岩石锋利的尖角，把困难揉碎，长成属于自己的力量。

包大喜的这份深沉父爱令人动容。北骆驼场嘎查达刘斯琴毕力格充满敬重又幽默地说：“包大喜在自己生活不宽裕的情况下，先后养育六个孩子，那是老太太爬楼梯——不服（扶）不行啊。”包大喜凭借自己的力量，将一个个看似不可能的障碍化为脚下的基石，那份由内而外的成就感与自信，成为他最坚实的盔甲，护佑孩子们无畏前行，直抵梦想的彼岸。

不是所有的坚持都会有结果，但总有一些坚持，能从冰封的草场上培育出怒放的萨日朗。如今，包大喜和孩子们虽然分隔多地，但相互间的浓郁亲情丝毫未淡。视频通话里此起彼伏的“阿爸”，逢年过节簇拥的身影，印证着父亲用21年书写的大爱无疆。亲人相聚一堂，快乐与温暖交织，彼此心灵更加贴近，爱意永恒。

一路走来，岁月在包大喜的身上和心理上刻下的伤痛，早已凝成无法言说的沉默。但在记忆的深处，那些向他伸出的温暖双手，也成了照亮他前行的星光。

善良的行为会引发连锁反应。当一个人施予善良，周围的人也会受到感染，纷纷加入到善良的行列中来。“村里、乡里、亲朋、邻居以及红十字会，都在我最艰难的时候帮助过我们一家。”善良的包大喜始终心存感恩。

包大喜以如山父爱书写的动人传奇，如春风拂过原野，迅速在街巷村落间口耳相传……

来自“中国文明网”的截图

从通辽街头巷尾传颂的暖心榜样，到荣登“中国好人”榜的道德楷模。面对鲜花和掌声，此时的包大喜却是不卑不亢，心从容；不争不喧，心平静；不攀不比，心淡然；不怒不嗔，心随和；不艾不怨，心坦然。他已经挥袖从容，暖笑无殇。

岁月定格的，不仅是曾经6个孩子环绕膝下的瞬间，更是人性至真、至美、至善在科尔沁大地上生生不息的传唱。

善良是一种珍贵的品质，它不仅可以改变他人的生活，也能够让自己拥有一种美好的心境。“有一次在收音机里，我听到‘救一个孩子等于救一个家庭，帮一个孩子走完关键一步，就是帮了他一生’这样一段话，很受触动。”采访中，包大喜这样说道。他虽然文化不高，却也懂得其中的含义。风风雨雨二十余年，路长且漫。那颗金子般善良的心，弥足珍贵。

“姥爷是我心里的北斗星，也是我人生的榜样，以后我要用实际行动报效祖国，报效人民！”得知姥爷荣登“中国好人”榜的消息，包大喜的外孙子詹博文通过电话向姥爷贺喜，并接受了记者的采访。外孙子正在甘肃某武警部队服役，他相信在这片广袤的草原上，姥爷的故事将会代代传唱。因为——

无私的付出不会被辜负，善举的回报必将永恒！

作者 王彦春 周晓萍 张宇曦